死亡二谈 海德格尔的死亡观——向死而生,回归真我

2025/09/03 posted in  哲学
Tags:  #哲学 #死亡

欢迎回来,从古希腊哲人对死亡的沉思,到现代思想对存在本身的追问,我们最终抵达了马丁·海德格尔。他并非仅仅将死亡视为生命的终点,而是将其视为理解我们自身存在方式“此在”的一个核心维度。

何为"此在"?

“this entity which each of us is himself and which includes inquiring as one of the possibilities of its Being.”
—-Martin Heidegger, Being and Time

此在”(Dasein)指代个体人类存在,强调其独特的"在世存在"方式。海德格尔说,“此在”就是一个不断探究自身存在可能性的实体,它更像是一种存在状态,一种在世界中被抛入、被各种事物、目标和活动所环绕的状态。
我们总是处于特定的世界、情境和关系中,不同于传统形而上学的"人"或"主体",强调我们"在世界之中"的独特方式和具有"探究自身存在可能性"的能力。

真实性与非真实性

“As modes of being, authenticity and in-authenticity are both grounded in the fact that any Dasein whatsoever is characterized by mineness.”
——Martin Heidegger, Being and Time

“此在”的本质是其可能性
真实性(Authenticity)就是承认并拥抱属于自己的独特可能性,是一种选择和赢得自我的状态。而非真实性 (Inauthenticity)就是接受了不属于自己的可能性,然后失去自我。例如被社会期望、群体压力所裹挟,忘记了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失去了自我,这就是非真实性。

与他人的共处

“Dasein in itself is essentially being-with [others] (Mitsein).”
——Martin Heidegger, Being and Time

此在本质上是"与他人共处"(Mitsein)。
我们的存在总是与他人相关联,即使我现在独自一人,也并非完全孤立。我们总是在与他人共处,不是吗?即使只是想象着别人的存在,或者怀念过去的关系。正是如此,孤独不过是这种共处的一种特殊形式,一种缺失,我们无法真正脱离他人而存在。
那么,我们如何与他人互动呢?

关怀

“the Other to becomes transparent to himself in his care and to become free for it.
——Martin Heidegger, Being and Time

海德格尔谈到了一种叫做关怀的东西,比如父母照顾孩子,替他们处理生活琐事,让他们专注于成长,这是一种"跃入"(Leaping in)式的关怀。但更进一步的是,"跃前"(Leaping ahead)式的关怀不是直接给予答案,而是提供支持,让对方自己去探索、去选择,最终成为他自己。这帮助我们认识到自己的独特性,而不是被淹没在别人的生活里。当然,这其中的界限很难把握,稍有不慎就可能变成另一种形式的控制。
到这里你可能想问:我们不是常常感到被某种匿名的力量所裹挟吗?比如社会潮流、大众媒体所谓的常识,他们似乎比我们认识的任何具体的人更能影响我们的想法。

das Man

“distantiality, averageness, and leveling down.”
—-Martin Heidegger, Being and Time

“I end up thinking and doing what everyone else thinks and does, but if someone were to ask me who was the origin of these ideas and behavior I would not know.”
-—William Large, Heidegger’s Being and Time

海德格尔称之为das Man(翻译为"They"?"the One"或"Anyone"?),他不是指某个特定的人群,而是一种弥漫在我们周围的社会氛围,一种平均化、同质化的倾向,它让我们觉得安全,因为它提供了现成的答案和规范。但代价是我们失去了自己的独特性,变成了他们中的一个。
通过das Man,我们看到的世界都是被预设好的,我们模仿别人的行为,却不知道这些行为从何而来。正是如此,我们倾向于用别人的标准来衡量自己,用他们认为重要的事情来定义自己的价值。我们害怕与众不同,害怕被排斥,于是就融入了这个das Man之中,成为了非真实的自我。
追求与das Man一致往往意味着放弃真实的自我的,如果das Man让我们变得非真实,那我们该如何找回自己呢?

焦虑

焦虑成为了我们回归自我的契机。
当我们感到焦虑时,那种对个体存在的沉重感会迫使我们暂时摆脱das Man的庇护。它像一声警钟提醒我们,你是一个独特的个体,你的选择和责任最终都会落在你自己身上。迷茫和恐惧虽然疼痛,但是能将我们从日常的麻木中给拽出来,它是回归真实的契机,他让我们不得不直面那个最切己的可能性,成为我自己。

死亡

现在我们回到死亡的话题,这是海德格尔哲学中最核心也最令人不安的部分。他提出了一个悖论,要理解此在的整体,就必须考虑到死亡,但一旦获得了这种整体性,此在也就不再存在了。这就像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终点。死亡对于此灾而言就是这种不可能的可能性,它不是我们能体验到的世界,而是我们始终悬于头顶的阴影。因此,海德格尔的分析重点不是死亡本身是什么,而是我们如何活着,如何走向死亡。这转变了看待死亡的方式,从一个终结点变成了一个持续存在的可能性。

遇见死亡

“No one can take the Other’s dying away from him.”
—-Martin Heidegger, Being and Time

“Is not the death of the other part of my life [...] rather than theirs? I no more experience the transition from life to death through the other than I do in my own life.”
--William Large, Heidegger’s Being and Time

死亡是每个此在独有的、无法替代的事件。
葬礼上大家都很悲伤,但那种悲伤似乎更多是对他作为一个人的怀念,而不是对他个人生命终结的直接体验。我们能感受到他人的死亡带来的损失,但无法真正体验他人的死亡过程。每个人最终都要独自面对自己的死亡,没有人能替别人去死,这划开了对死亡模糊的认知,死亡不是一场集体事件,而是每个个体独有的、无法替代的终极可能性。它既遥远未至,又近在眼前,这种未完成性让我们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沉重。
这就是das Man的伎俩,das Man把死亡变成了一件别人会经历的事情,而不是我将要经历的事情。

平滑死亡

“because everyone else and oneself can talk himself into saying that “in no case is it I myself,” for this “one” is the “nobody.”
—-Martin Heidegger, Being and Time

das Man将死亡视为一种普遍事件,而非个体可能性。死亡被描述为"总是某种'实际的'事情",其可能性特征被掩盖,das Man利用死亡的确定性,在自己与死亡的现实之间建立概念距离。
报纸上充斥着死亡报道,医生谈论死亡率,但我们很少真正思考他对我们个人的意义。“一个人总会死”这句话听起来多么平淡无奇,仿佛死亡只是一个遥远的统计数字,而不是悬在我们每个人自己的生命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das Man用这种方式巧妙地将我们与死亡的真实可能性隔离开来,让我们得以在日常生活中继续麻木的前行。这种对死亡的漠视竟是一种系统性的自我欺骗,所以我们逃避死亡是因为它太沉重了。

焦虑与逃避

死亡,它既是我们尚未经历的,又是绝对确定的。这种矛盾性本身就足以引发强烈的焦虑。我们宁愿不去想它,宁愿沉浸在工作、娱乐、社交这些琐碎的日常事务中,以此来麻痹自己,逃避那个终极的无法逃避的问题。das Man鼓励我们这样做,因为直面死亡会让我们感到不安甚至恐惧,但正是这种逃避让我们远离了真实性。

死亡与他人

“death lays claim to it as an individual Dasein.”
—-Martin Heidegger, Being and Time

但是我们不是活在人际关系中的吗?朋友家人、爱人的这些关系难道不也是我们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吗?海德格尔在这里确实显得有些冷酷。他强调,无论你与他人建立多么深厚的关系,最终你还是要独自走向死亡。任何你为他人所做的事,如果你没有将它与你自己的死亡可能性联系起来,那么他就仍然是非真实的。这听起来很残酷,但所有的爱与连接最终都将归于虚无。
然而,正是这种对死亡的确定性反而能激发一种深刻的焦虑,这种焦虑不同于我们日常生活中琐碎的烦恼,它是一种本源性的不安,迫使我们重新审视自己的存在。它像一把锤子敲碎了由他们构建的平滑安全的日常世界。在那一刻,我们被迫面对自己的脆弱和有限。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有可能剥离那些不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去寻找那些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可能性。

预期死亡

“Being towards this possibility, as Being-towards-death, is so to comport ourselves towards death in this Being, and for it, death reveals itself as a possibility.”
—-Martin Heidegger, Being and Time

所以,我们不是要逃避死亡,而是要学会预期死亡。海德格尔称之为向死而生。这意味着我们要有意识地将自己投向死亡的可能性,去想象它,去感受它,而不是回避它。当你开始预期死亡时,那些由das Man强加给你的看似重要但实际上与你无关的事物就会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你会开始关注那些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东西,那些让你成为你的东西。这种预期不是为了提前结束,而是为了更好的开始,为了活出一个更真实的自我。

向死而生

死亡不是生命的敌人,而是赋予生命意义的背景。正是因为我知道我会死,我才会珍惜现在,才会努力活出一个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人生。我的死亡是独一无二的,无法被任何人替代,正是这种不可替代性使得我的存在成为可能。通过意识到这一点,并以此为基础来生活,我们才能获得一种深刻的自由,一种从他们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的自由,一种回归真实自我的自由的。面对死亡的勇气,恰恰是活出真实人生的起点。

存在的意义

海德格尔的思想并没有给出所有答案,反而提出了更多深刻的问题,如何才能持续的保持这种向死而生的意识?对于一个真实性的此在来说,死亡的前景意味着什么?他人在我们的死亡面前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特别是关于他人的角色,海德格尔似乎更多地强调了匿名的das Man对个体的英雄, 而较少涉及具体个体对其他个体的影响。
或许, 要更全面地理解这些问题, 我们需要借鉴其他哲学家的智慧。下一篇, 我们将目光投向列维纳斯, 看看他又是如何思考死亡与“他者”的关系的。

参见

[1]. Justin R.Murray. Death, Being, and Other: Heidegger, Levinas, and Tolstoy on Death
[2]. Martin Heidegger, Being and Time
[3]. William Large, Heidegger’s Being and Time
[4]. Hubert Dreyfus, Being in the World: A Commentary on Heidegger’s Being and Time Division 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