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回来，在我们探讨了海德格尔那向死而生的深刻洞见后, 目光转向另一位哲学家——列维纳斯。他的思想如同一束光，照亮了存在与死亡之间更为幽微的角落。
不可能性的可能性
海德格尔让我们直面死亡，但有时这面镜子映照出的只是我们自身的孤独。列维纳斯则提醒我们，真正的相遇是与他者的相遇。简单说，海德格尔觉得死亡是悬在我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个可能性，提醒我们得活得本真；而列维纳斯觉得，死亡更像是个终极的否定，是所有可能性的不可能性，是彻底的虚无。
何谓他者？
而要理解列维纳斯, 就得先搞懂“他者”。
当你看着另一个人的眼睛，你看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倒影，还有一种无法完全捕捉的溢出的他异性。这种无法被我完全理解的他者性，正是伦理学的起点，它像一道裂痕，打破了我们自以为是的完整。
想想看，当你面对另一个人时，你是不是总忍不住想：这个人跟我有什么关系？他的需求是什么？我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这就是我们通常的视角，把他人当作满足我需求的客体。但你永远也无法完全理解对方的想法、感受，甚至他的存在本身都带着一种溢出性，你脑子里的模型永远无法完全装下他。这种无法完全理解、无法被还原为我的东西，就是他者的神秘之处。正是这种神秘感，打破了我们那种纯粹以自我为中心的小世界，迫使我们去思考重广阔的东西。
分离与超越
想要理解他者，首先需要认识“自身”。
必须先成为"自我"（self），才能充分回应他者。要回应他人的需求，比如你看到别人眼里的饥饿，是因为你内在也有过那种体验，你必须先认识自己，也曾有过饥饿这种个体化的过程。列维纳斯称之为“享受”（Enjoyment），不是指感官的愉悦，而是指通过满足需求，将外部世界转化为自身的一部分，从而确立自我。就像吃饭，把食物这个“他者”，通过消化吸收，变成了维持你生命的“同一”部分，这就是享受的本质——把外物转化为自身，无论是吃饭、喝水、找地方住，还是追求安全感，这些基本需求的满足过程，其实也是我们从环境中分离出来，逐渐形成独立自我的过程，也就是我们成为独立个体的方式。
我们运用自己的意志和力量去获取这些东西，满足需求，这个过程就像水晶慢慢凝结一样，让我们的“自我”变得清晰、独特。
死亡观
现在回到死亡这个核心问题上。
上次我们提到，海德格尔认为死亡是“不可能性的可能性”，它悬挂在我们头顶，提醒我们生命有限，激励我们去活出真我，这是我们筹划自身存在的终极可能性。但列维纳斯认为，死亡是“可能性的不可能性”，它不是一种我们可以选择或规划的可能性，而是一种彻底的否定，一种所有可能性都被剥夺的状态。它不是未来的某个项目，而是永远在未来的对我们而言不可触及的深渊。所以我们永远无法真正知道死亡是什么样子的。这有点儿像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死亡一谈中有提到）的观点：“当我活着时，死亡尚未发生；当我死亡时，我已经不存在了。”
“认识死亡”的局限
正是如此，死亡的不可能性决定了他无法成为我们研究的对象。就像我们无法用显微镜观察意识一样，没有人能从死亡中回来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它充满了神秘和未知。我们对它的理解永远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帷幕的，而且我们甚至不知道它何时会降临。无论是自然死亡还是绝症，那个最终的时刻，那个最后隐藏着的时刻，对我们来说都是不可预测的。死亡似乎有一个预定的时间，但我们永远无法查阅这份时间表，它总是在我们视野之外，既确定又遥不可及，迫使我们时刻保持警醒。那么，我们如何才能理解这种对死亡的恐惧呢？
被动性
面对死亡的这种既确定又不确定性，我们处于什么状态呢？列维纳斯称之为被动性。
他同意海德格尔，目睹他人的死亡，并不能让你真正理解自己的死亡。我们对自身死亡的恐惧，不是通过类比推理出来的，而是刻在我们对自己存在的根本性恐惧之中的。更有意思的是，列维纳斯认为，我们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往往来自于与“他者”的相遇。我们不必亲眼目睹他人的死亡，就能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对“他者”的面容的第一次凝视，就已经蕴含着对死亡的原始敬畏，他人的面容，仿佛在说：你不可杀人。这不仅仅是道德命令，更深层次地揭示了他者的无限他异性，这种差异性是无法被我们消灭的，哪怕在谋杀这种极端行为中也无法完全抹杀，而谋杀的可能性本身就是与死亡的初次遭遇。而死亡本身呢？它不是我们能掌控的东西，它来自一个超越我们生命和世界的维度，一个充满不可见性和他异性的领域，我们对它毫无权力。
苦难
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死亡是一种力量，是我们必须去承担的可能性。但列维纳斯更强调他的剥夺性，死亡来自一个超越我们生命和世界的维度，一个我们对其毫无权利的不可见的领域。它不给我们任何反抗或准备的机会，直接将我们掘取，我们暴露在绝对的暴力之下，毫无防备。
而我们是如何具体体验到这种被动性和有限性的呢？列维纳斯认为，是通过苦难。这里的“苦难” 主要指身体上的疼痛以及随之而来的精神痛苦。苦难是另一种形式的暴力，它让我们直接体验到自身的有限性，在剧烈的疼痛中，我们不再是自由的行动者，而是自己存在的受害者。意志被疾病击败，我们无法逃脱。与仅仅思考死亡不同，“苦难”让我们感受到死亡的极端接近性，那种无法逃避的迫在眉睫的威胁。它比死亡本身更可怕，因为它伴随着无尽的等待和无力感。
死亡与他者
海德格尔认为，人在死亡时是绝对孤独的，所有的社会联系都会被剥离，只剩下赤裸的个体。但列维纳斯说，我们不是独自走向死亡的。这正是列维纳斯与海德格尔的关键区别之一。
列维纳斯认为，死亡并非将我们抛入彻底的孤独，即使在恐惧中，我们仍然意识到“他者”的存在，甚至可以向“他者”求助。医生这个职业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人类死亡的一种先验回应。所以，死亡的威胁并没有切断我们与“他者”之间的联系，反而使我们在他者身上寻求希望和帮助，维系着一种社会结合，这意味着在走向死亡的路上，我们仍然有机会做些什么，不仅仅是等待终结。
正是如此，列维纳斯认为，正是因为死亡是未来的，我们才有时间去超越自身的有限性。这跟海德格尔那种剥离一切的社会性、强调个体本真的观点形成了鲜明对比。
为他者而存在
既然我们不是孤身一人面对死亡，那该怎么办呢？列维纳斯给出的答案是：为他者而存在。他认为，即使我们走在通往死亡的路上，只要死亡还没有真正发生，我们就有时间去做一些事情，做一些能够超越我们自身有限性的事情，在"为他者而存在"的行动中，创造或维持一些超越死亡的东西。
这种超越并非指向某种形而上的实体，而是体现在为“他者而存在”这一伦理行为中。即使身体即将衰亡，我们的意志仍然可以在为他人付出的过程中找到意义，从而在某种程度上恢复意义，尽管死亡本身是虚无的。这种为他者而存在听起来像是在被动中寻找主动。
忍耐
这种“为他者而存在”的关键在于什么呢？列维纳斯提到了一个词：“忍耐”。
列维纳斯所说的耐心远不只是消极等待，它是一种在承受苦难和死亡威胁的同时，依然保持清醒和掌控的状态。死亡是未来的幽灵，只要我还活着，它就尚未发生。这种意识允许我在有限的时间里为了他人而行动。这种行动本身就是一种对死亡暴力的回应，一种在耐心中持久的力量。
良善
这种为他者而存在，本质上是一种善良。列维纳斯将此视为一种根本的德性，善良意味着采取一种立场，让他者比自我更重要。这要求我们超越纯粹的利己主义，将意志的焦点从确认自身转向关怀他人。在这种给予中，我们创造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并非源于自我，而是为了他人。因此死亡也无法将其完全摧毁。所以如果我们只关注自己的成就和欲望，最终都会被死亡否定，但如果我们将生命的一部分投入到为他者服务中，即使我们自己消失了，那份善意和影响或许能延续下去。
超越自我
通过为他者而存在，我们不仅找到了对抗死亡虚无感的方式，更在超越自我的过程中意外的确认并延伸了自我。死亡或许能带走一切，但这种基于善良的行为所创造的意义却可能超越死亡的界限。因此，列维纳斯为我们描绘了一种良善的死亡。它不是指死亡本身变得美好，而是指死亡具有某种目的，其意义超越了个体生命的终结。这与海德格尔强调的向死而生有所不同，后者更多是关于个体如何在有限性中实现自我。而列维纳斯则指出，真正的意义在于我们与他人的关系，以及我们如何通过关怀他人来回应死亡的威胁。
良善死亡
列维纳斯的思想并非要否定死亡的终极性，而是要在这终极的阴影下重新定义生命的意义。他者不再是需要被征服或理解的对象，而是伦理责任的源泉，是对抗死亡虚无感的锚点。
关于海德格尔和列维纳斯的死亡观，在下个篇章，我们将从托尔斯泰的小说《伊万·伊里奇之死》中探索更具体的表达。
参见
[1]. Justin R.Murray. Death, Being, and Other: Heidegger, Levinas, and Tolstoy on Death.
[2]. 勒維納斯.《時間、死亡與上帝》.
[3]. Levinas, Totality and Infinity.
[4]. Emmanuel Levinas, Time and the Other, Trans. Richard A. Cohen (Pittsburgh, PA: Dunquesne University Press, 1987)
[5]. Ze’ev Levy, “Emmanuel Levinas on Death and Hope,” Prima Philosophia 14 (2002): 402.
[6]. René R.J. Rohr, Sundials: History, Theory and Practice, trans. Gabriel Godin (Buffalo, NY: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70).
[7]. Adriaan Peperzak, To the Other: An Introduction to the Philosophy of Emmanuel Levinas (West Lafayette, Indiana: Purdue University Press, 1993).
[8]. Richard Cohen, “Levinas: Thinking Least About Death—Contra Heidegger,”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he Philosophy of Religion (2006): 34.